[古剑二][夏+谢] 芸芸物 上
逸尘 & 谢衣1.0
他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，从那缝隙向外张望。夕阳已完全没入山后，连晚霞都已散尽，银白的月光取代了金红的夕照，一点一点攀上祭坛最高的屋脊。夜风滑进窗子，带来初夏草木生发繁盛葱茏的香气，还有被泉水浸润过的甘冽与清甜——他深深地吸气，愉悦地眯起眼睛——那是人间生机勃勃的空气，裹挟万物生长的活泼青翠，仿佛一颗碧色的火种，跳跃着点燃那些他心中藏埋已久的雀跃与欣喜。
窗外是青石铺就的窄路，流水哗啦啦从沟渠里经过，晶亮的水泡间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朵不知被谁折落的朱红花朵。谢衣左右张望了一下，从打开的窗户中轻捷地翻了出去。
小村地处群山之中的低凹，小巷弯弯绕绕，从村子中央辐散开去。道路交汇处是一片不大的广场，生长着枝繁叶茂的榕树，虽被稻田屋舍层层与山野隔绝，竟也得独木成林。
树下是一口名为“满月”的古井。
石砌的井栏不知已历经了多少年岁，被藤叶与细草密密缠绕，缝隙中填满青苔，远远望去，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蜷伏在月光里。带着气泡的清凉井水从地下涌出，水面高出井栏一线，漫溢过绒垫般的青苔蜿蜒进入水道，与村外引来的山泉水汇合，欢快地起伏折转，冲刷过村中的每一条沟渠。
或许被称作泉眼会更合适，谢衣想。然而流水不会介意自己的名字。
一路走来小心翼翼，却并未碰见一个行人。此刻时辰尚早，满月刚刚爬上枝头，黄澄澄的颜色让人想起熟透的甜蜜瓜果。村落和群山一道被染成苍蓝。没有灯火，没有人声，乳白色的烟岚从山林间涌出，丝丝缕缕在曲折街巷间穿行，像途径荒丘的沉默旅客。
白日里鲜活热闹的村庄此刻寂静如同荒丘。
空无一人的广场中，谢衣猛然打了个寒战。
为了对抗这突如其来压迫的宁寂，他起身往井边走去。帘幕尚未掀起，早来的看客只得在空荡的舞台上独对一眼沉默的古井。然而那顺井壁流下的水声是如此柔软清脆，令人不觉得这等待的时光如何难捱。映着月光，两尺来宽的水面好似一块光华内敛的墨玉，不时有银色的气泡升起又破碎，敲打着扩散开一圈圈滚圆的涟漪。
生怕碰坏井栏上细腻柔软的青苔，他背过手去探身向里张望，此时星子一颗颗浮现，倒映在墨潭般的井水中，随波纹细细颤动，仿佛自黑暗深处张开亘古无眠的眼睛。温和地，怀缅地，与他互相凝视。
如同被眩惑般，谢衣慢慢地，一点一点抬起手，向井水中跳动的光芒探去。
哗啦一声水响。
手臂浸入水中的凉意使他骤然清醒，却已来不及收回动作。身体因过度前倾而失去平衡，井壁湿滑，无处可以借力。世界在眼前倾倒，水面之下遥远的异界携刺骨凉意扑面而至，他闭起眼，准备迎接坠入水面那一刻的压迫与撞击——
预想中的冰冷窒息却迟迟没有降临。
有人从后揽住他的肩背，温凉触觉交隔开幻境与现实。没入水中的手臂被莫名的吸力向下牵扯，来人并指一划，蓝光激射入水，带着谢衣一起挣脱那力道向后弹去。天旋地转间无暇调整身形，落地时整个人都结结实实压在那一位身上，肩膀撞上胸口，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呼。
谢衣手忙脚乱地试图起身，却突然反应过来那声线的熟悉，心下一慌，动作都随之愣了一愣。诸般思绪杂乱涌过，却也只是一瞬，回过头时，已经又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，流月城离家出走的小祭司对太华山名满天下的少年侠客伸出手去：“又见面了，逸尘兄。”
片刻之后两人在榕树四散的枝桠间找到了舒适的位置，古井发出幽绿的波光，在视野中盈盈晃动。谢衣忙着拧干自己湿透的衣袖，逸尘一身蓝白道袍也被甩上不少水迹，却并不介意，曲起一膝枕着手臂倚着榕树枝蔓小憩，悠闲散漫得几乎有些不合时宜。
谢衣移过去捅了捅他：“喂，逸尘，别睡。”
逸尘抬起头瞥他一眼，又闭上眼睛靠回去：“谁说我要睡？只是留你点时间，考虑一下怎么给我解释。”
谢衣往后缩了缩。这件事理亏在他，且进展得平白浅显一目了然，倒真没有多少可以辩解的东西。“也没什么可说的吧……和你能猜到的，大概也差不了几分。”他习惯性地挠挠头，偃甲指套浸饱了水，关节运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，他有些尴尬地又把手放回膝上：“头几天我一直留在镇子里，有时出门探测灵脉走向，来回也不过半日。后来听说了这口井……四月十五，那时已是十三，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在那之前回来。也是抱了侥幸，若是当我从这里返回时你还未归，或许……这样你就根本不会知道我离开的事。”
逸尘哼了一声翻身坐起，谢衣偷偷抬眼去瞟他神色，风流侠少一张俊逸的脸孔板得滴水不漏，眼神却漏出一丝无奈。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，谢衣放下心来，低眉垂目挪过去揪着逸尘衣角继续诚心忏悔：“未曾告知于你就擅自行事，的确是我的不该，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。在下初至下界见识浅薄，遇见新奇之物难免行止失当，还望逸尘子少侠大人大量——”
“好了好了，”逸尘挥挥手，打断他接下来的信口胡言：“你能记着今天的教训就好。再招惹些有的没的，我也不是每次都能赶上救你。”
谢衣连连点头称是。
同行二月余，从浩滔东海畔到西南苍莽群山。明面上的说法是，太华山的小道长于侠义榜接下流月城大祭司委托，寻回其私自下界杳无音讯的徒儿。
最初相遇，也的确是以此开端。
只是后来日复一日的相处，却渐渐接近于向导或是同伴。哪里有新奇物产，哪里有壮美风光，预定的路线辗转偏离，修正复又涂改，逸尘不见焦急，谢衣也不再整日惦念着逃跑。似有纤细花草自幽窄夹缝间生长繁盛，一点一点，遮蔽住其下砖石粗砺嶙峋的形状。
破禁离城，星夜出逃，也不过为了在担负起职责前亲眼看一看这天地广阔。而能有此一路，又怎会还觉不够满足。
身边逸尘清冷的嗓音唤回他的注意：“敛气凝神，要开始了。”
[TBC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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