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古剑二][夏+乐] 山中人 6
两人动手总比一个人来做要快些，纵使如此，装满三个坛子后也已近傍晚。无异站起来伸个懒腰，准备好好做顿晚餐来庆贺这难得相聚的半日悠闲。十余年帝王生涯显然对提升厨艺并无助益，也想跟去帮忙打下手的李焱被坚定地拒于厨房门外，只留将做饭视为人生至高追求之一的偃师，独自面对厨房内林林总总的各色食材苦思菜式的搭配与取舍。
两个人其实吃不了太多，不过桃源仙居总有些别处难见的新鲜蔬果。无异提着三菜一汤推开门时外面正是霞光满天，将山崖屋舍都染上温暖的橘色，院内已支起桌椅，李焱坐在桌旁就着暮色端详手中的什么东西，听见响动，于是起身来迎。
那样东西被他随手放在桌边，沉沉光润的墨色。夕阳落上去，水一样盈盈流动。
无异指了指问：“那是什么。”
李焱微微一笑，逆着光，神色间有一种少见的恬然慵懒。“乐兄不记得了么？那么，不妨猜猜看。”他伸出手，宽大衣袖拂过，将那东西推到无异面前：“猜对了，就给你。”
无异挑眉，本不过随口一问，但听李焱意中所指，却仿佛自己应当知晓它的来历。他走上前，将那样东西从桌上拿起。触手温凉细润，是一块墨玉雕琢的令牌，四周缠卷蔓草花纹，望之历历如生。中央本应刻有文字的地方却是空无一物。他抬头看向李焱，那人也正望着他，笑容散淡，眼神却笃定。无异眨眨眼，重又低下头去。
夕阳没入山脊，天光渐暗，偃师打个响指，房檐与树梢，装着水精的灯笼渐次亮起，像飘摇的萤火抖落下重重纱帷。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中，终于发现有细细的刻痕在玉石表面延展，他转动角度，连绵的花纹一丝丝浮现，点与线，间断连续，盘绕又转折，其中有些形状看起来很是熟悉——他慢慢地回想起什么，不由睁大眼睛。
四围花叶掩映下，墨玉令牌的中央赫然镌刻着一副星图，满天星斗错落勾连，笔划纤如毫发，仿佛不是出自工匠妙手，而是真实的夜空在掌间烙下的投影。纵是见惯造物精妙的偃师，也不由为其所慑，屏吸握紧了手指。
随后，仿佛与夕光渐隐的天幕互相应和，幽邃玉石深处，散落的星辰亮起荧荧的光。三垣在中，四灵拱卫，朱雀与青龙游弋于虚幻的风与云层，北斗绕紫微轻轻转动。西方觜参二宿间几点寒芒耀目，像缀在白虎尾端的一线银毫。
一瞬的惊讶过后偃师露出思索的神色，将玉牌反扣在桌上，往椅背一靠，指尖在手臂上敲敲打打。过了一会说：“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……这是谁的东西了。”
李焱嗯了一声不置可否。无异也不在意，枕着手臂仰头看天，桃源画卷中也有和人间相似的温柔夜色，满天星斗随夕光的隐去而缓缓浮现。他用目光将它们一一描摹。
“那年我从西域回来看你，风尘仆仆刚见面话都没说几句，就被你一张地图打发出去，找什么传说中的洪崖白塔，荒无人迹的大山里走了整整两个月……那时候想，回去之后一定要狠狠敲你一笔材料。”
无异笑了笑，随即皱起眉头：“可是等我真正走出来才知道，我来的那天，你哥联络上魔族，整个长安暗流汹涌一触即发，也亏我绕了一圈竟毫无察觉。遗迹里带出的那些东西，之后也再没见你提起。这么多年……我一直以为什么白塔密藏的都你编来骗我。”
打开上古仙神遗迹的钥匙如今正扣于两人中间，灯光落在上面，像那一年分别之时盈于酒盏的融融月色。后来那月色破碎淹灭于烽烟里。李焱移开视线，露出一抹有点苦涩的笑意：“神魔之祸临世，诸事多不得已……此间种种藏埋甚久，时至今日，仍有诸多隐秘无法与乐兄道明，还望体谅。”
无异倾身向前似是想说什么，李焱抬手，阻住他未出口的话语：“我知乐兄旧事重提意不在此，但于在下而言，昨日之事，今日之举，承君数度倾力相助，到头来，总该还你一个解释。白塔锁匙如今交予乐兄，待此间事了，若仍有心求证，届时天高海阔四野承平……往来种种，自可与君一一言明。”
偃师皱眉看他半晌，最终还是妥协似的叹口气，将玉牌收进怀里。
耽搁这许久，准备好的饭菜虽是置于特制食盒内不致变凉，却也终归不如初时可口鲜嫩。乐无异似是打定主意带过方才的话题，席间只拣些近年所见的逸闻趣事来谈论，或是简短介绍着今日所做的种种菜色。李焱自是乐意配合，一餐饭吃得平静而愉快，一洗片刻前笼罩于二人之间的沉郁曲折。
饭后无异将涮洗碗筷的工作交给偃甲，李焱来前已交代过今晚在好友处留宿，外间诸事布局已妥，各处环节均有得力之人操持，若无变故应是不需他再费思量。此刻就寝尚嫌太早，难得悠闲无事，而这悠闲竟不知如何消磨。于是最后，不知是怀旧还是偷懒，无异从房中翻出多年未用的楸坪云子，想想又捎带上一坛米酒两个酒杯。两人在花廊之下对坐，清脆的哒哒声你来我往。
星星，夜风，空气里美酒的醇香，四围山石间蔓展葱茏草木，低低的萤火在花丛与草叶间闪烁。乐无异落下一枚白子，温润琉璃中带一点极浅的翠色，离开手指犹自微微颤动，像栖落于粼粼湖面的飞鸟。对面李焱以一种闲散的姿态席地而坐，背倚着紫藤粗壮的茎蔓，一点墨色在指间盘盘绕绕。
无异斟满酒杯推过去：“在想什么？”
李焱俯身向前，将黑子贴着偃师刚刚的那枚白子落下，黑白双色彼此环绕，交缠成盘曲回环的纹络。他将白子提起握在手上。“只是在想，当年乐兄得胜机而不取，只为将一局棋下得更久。”
偃师探身从皇帝那边的棋篓里拿起一枚新的棋子，夹在眼前透过光看。少许碧绿的光晕像流水落在他的脸上。“是啊，可是后来又觉得，我那时的操心实在很没必要。”他无谓地耸耸肩，对上李焱的目光：“一局罢了，再来一局便是——反正你又不会那么小气，只肯陪我下那一局棋。”
他扬手把棋子丢回去，李焱凌空接住，放入棋篓时咔嗒一声脆响。无异歪头看着，想了想说：“我觉得还是黑子比较好看，下局换我用黑的。”
李焱拿起酒杯抿了一口，抬眼看了看，在浮动的芳香和光影里，对他微微笑了一下。
一局棋终究不可能下到永久——两局，三局，十局百局，相聚终究会有尽头。很久之后乐无异回想起那一夜，在时光中磨洗了太久，一切都泛出通彻水润的光来。有花，有酒，有温柔的夜风，吹动枝蔓在他们身上打落斑驳缭乱的花影。神州陷于危境如隐隐燃烧的地火，怀中揣着开启古老宝库的密钥，而这一切在此刻都不再重要。他从夷则颈侧摘去一片飘落的花叶，那人指间依旧夹着墨绿通透的琉璃子，因这一动作而落入草丛。虫鸣，鸟叫，世界悄无声息。命运翻覆如离合变幻的云雨，灰尘阴霾裹挟利刃幽暗的光亮，却依旧在每一刻的相聚中，倾尽所知所想的一切美好。
[上篇 海客 完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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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坑！只是写得慢而已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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